奔跑雖然就表面上來看,就是雙腳快速交替移動的一種運動。
但依照目的的不同,其實也分為很多種不同的類別。
稍早為了在兩個案發現場之間趕路的奔跑是一種,此刻位於本大爺前方那個意圖逃走的奔跑又是一種,而我自己腳下的窮追不捨則是再另一種。
不過嚴格說起來,我也只是在起跑的階段而已。
因為才剛開始跑沒多遠,我的腳步就將我帶入了那團黑雲之中。
雖然已有心理準備,但當能見度瞬間降為零的瞬間,還是稍微遲疑了片刻才開始靠著直覺往前推進。
即便只是短短兩三英尺的距離,但在脫離黑雲的那一個瞬間,我全身上下的神經依然是緊繃得有如鋼琴上的高音弦一般。
你可要知道,在看不見敵人的情況下從暗處踏入明處,就好比在墨黑的夜空中高掛一輪明月那般地醒目。
而且在這麼狹窄的巷道內,我絕對會出現在對方已經可以預期的位置上。
在戰術上這無疑是一種近似自殺的行為,因為那根本是將自己送去當對方的槍靶。
然而此刻的狀況並不容許我有任何的遲疑。
在這種顯然有預謀的重案現場,正好發現一位企圖逃離的嫌疑者,這可不是每天都能獲得的機會。
甚至可以說,這是一條就算是賭上性命,也必須緊緊掌握住的線索。
所以即便我知道在下一個瞬間,可能會迎面吃到一發謀殺意圖濃厚的子彈,但我依然毫不減速地往前衝去。
不過果敢堅決,跟有勇無謀之間,終究是有些區別的。
一感受到黑雲逐漸淡去的跡象,我就立即往前做出撲跳的動作,並以翻滾的姿態脫離了那視覺被遮蔽的領域。
坐以待斃絕對不是本大爺的風格,就算是要像現在這樣衝入對手佔盡優勢的險境,我也必定會盡力製造對自己有利的局面。
但預期中那根會直直衝著自己而來的槍管,卻並沒有出現在我的視線中。
立即入眼的畫面,反而是一個逐漸在遠離的背影。
你問我是什麼感覺嗎?
嗯…確實不應該說是失望,畢竟沒有人會心甘情願地挨子彈。
但那種由相互對峙退化成單方面追擊的瞬間落差,確實是削弱了頃刻前命懸一線的刺激感。
不過既然對方沒有停下來進行伏擊,就代表我需要趕緊再次提起腳步。
否則非但無法減少對方與我之間逐漸拉大的距離,甚至連對方的身影也將會消失在我的可視範圍之外。
所以奔跑的動作,就再度回到了我的腳底。
而就在身體進行著高速移動的同時,我的雙眼也沒忘記要同時從對方背影所透露的訊息中,逐一搜查出關於對手身份的蛛絲馬跡。
可是我必須很老實地告訴你,我從對方的外型上所得到的資訊,真是無用到令人沮喪的程度。
大衣、柺杖、紳士帽。
簡直是這整座倫敦城中,超過一半以上的男性所會擁有的特徵
任何人只要有管道,都可以弄到這種樣式的裝扮。
尤其在這種距離與光線下,根本無法斷定布料材質的好壞。
於是我也完全無法研判,這是哪種荷包的深度所能負擔的服裝。
然而從對方跨出步伐的方式,我卻看出了對方不同於一般尋常人等的地方。
因為此刻對方那種拉大單次步伐,刻意減少跨步次數的奔跑技術,正彰顯著他是一位熟練於長途跑步的人。
這種人若非是天生的跑者,不然就是經過一定的訓練,才能學會這種動作上稍嫌不自然的跑步方式。
其重點就在於要以最節約體力的姿態,來維持著令人滿意的速度。
我就曾親眼看過這類的跑者,臉不紅氣不喘地跑完整整26英里遠的路程。
想知道26英里到底有多遠嗎?
自己去跑一遍,自然就會知道了!
雖然本大爺向來在體能方面很有信心,但一想到可能得要在深夜追著一個人繞遍大半座倫敦城,就還是覺得有點腿軟。
而且從他幾次轉彎時精準的蹬踏方式來看,對方對這一帶的地形顯然已經熟悉到瞭若指掌的程度。
甚至我還可以大膽地假設,他應該正在執行早已安排好的逃亡路線
不過此時我也發現到另一個狀況,那就是似乎只有我自己一個人,在進行著這場黑夜中的追捕行動。
看來我從與對手開始交手之後,就完全忘了要留意現場的其他巡警,是否有注意到因相互開火而發出的那兩聲槍響。
一咬上目標,就容易進入過度專注的狀態。
這確實是本大爺最常犯的大毛病。
也因為這種性格,所以使得我付出一兩次不算小的代價。
不過仔細想想,剛剛在密特爾廣場的那一干巡警,雖然未必會注意到對方那像是悶住一般的槍聲。
可是本大爺所回擊的那一槍,應該不至於沒人聽到才對吧。
然而一直到我衝入黑雲的前一刻為止,似乎也沒有察覺到那時在我身後的他們,有任何人做出意圖跟上的舉動。
唉,我只能說…警察跟士兵終究還是不同。
那些沒有時常與硝煙味相處在一起的巡警,就算遇上了彈丸打進他們體內的狀況,大概也會先楞一下才理解到真正發生了什麼事吧。
但是,現在不是抱怨的時候。
此刻就算發了再多的牢騷,也改變不了本大爺正在單騎窮追的局勢。
實事求是地面對現場的狀況,才是求取勝利的不二法門。
既然對手的外觀無法提供任何有用的線索,那就只好先從其他的線索來進行分析與推理。
很多人都說人在死前的那一刻,會看到自己完整的一生從眼前飛逝而過。
可是我的經驗告訴我,其實不用到瀕臨死亡的那一刻,也一樣可以經歷到相似的體驗。
只要回想得夠專注,所有曾發生在自己周遭的大大小小事情,都會如清晰的畫面般呈現在你的腦海之中。
而我現在所要努力想起的,就是在剛剛雙方徹底攤牌前的那一刻,所有已經注意到與還沒注意到的細節。
已經注意到的東西,不需多說…自然就是死者被殘殺的方式,與那一團軍事用途的黑雲。
前者所告訴我的資訊,並不是兇手到底有多麼地殘暴,而是他對於人體到底有多麼地瞭解。
雖然沒有經過詳細的驗屍所以還不能完全確定,但光從我剛剛粗略的觀察,就幾乎可以確定兇手的切割應該都是一刀到底。
避開了所有可能造成刀刃卡住的玩意,全都只朝柔軟的皮肉下手。
即使是一般的外科醫生,在照明充足的手術房內,都未必能掌握到這樣的精準度了。
何況是在深夜那光線昏暗的街頭?
至於是什麼樣的人,才會擁有這樣的技術,這就是個好問題了。
或許是個永遠只能躲在暗處,偷偷摸摸地替病人看診的密醫。
或許是個對人體不熟,但每天都在大量進行切割的屠夫。
這兩種人在這座倫敦城內雖然為數不少,但卻也都屬於社會的低下階層,實在很難跟後頭軍用等級的黑雲扯上關係。
不過我當然也知道,目前我正在追捕的黑雲使用者,可能未必就是兇手。
但會如此大費周章地潛藏在命案現場的周遭,就算不是行兇者的本人也勢必跟命案的本身有著一定程度的關係。
也就是說,這幾起命案的起因,可能有著來頭不小的源頭。
這個可能性也使得我琢磨起某個剛才一時忽略的線索,也就是那一聲微弱到幾乎聽不到的槍響。
老實說,這條線索讓我感到十分在意。
因為在大約一年還是一年半之前,我從一位還在軍中的朋友口中,聽到一則關於槍聲削弱裝置的傳聞。
當初聽到時,總以為是哪來的天方夜譚。
但照今天的狀況看來,似乎真的有人將那個奇想給實踐了出來。
假若真的是如此,那對方就很可能具備著火力上的優勢,
好吧,也許不能算是威力上的優勢。
畢竟我手上這把大口徑的左輪手槍,可是曾經在非洲的荒野上成功地阻止過狂奔中的犀牛。
我相信,除非是製造火藥的技術有了革命性的突破,不然很難找到比這寶貝更有爆發力的小型槍械。
但槍枝的性能,並不全然依仗著推進子彈的那股蠻力。
諸如射程、精準度、裝填與連續射擊的速度…這些都會影響到槍枝在實戰上所能發會的效果。
不過一想到和裝填相關的問題,手頭只剩下五發可用子彈的事實,自然也就擠進了我思考順位的前頭。
之前為了逃避自己的暴躁,似乎真的太過草率地衝出警局了。
然而從對方也沒有貿然開火來將我驅退的狀況來看,他手頭上的彈藥顯然也是處於有限的狀態。
可是就在我開始盤算該怎麼好好利用僅剩的彈藥時,這場追逐的路徑卻將我帶進了泰晤士河旁的造船廠中。
瞬間的環境變化,讓我謹慎地減緩了腳步。
而且我也立即發現,就在進入廠房的那個時候,對方又再度將自己的行蹤給隱匿了起來。
比深夜的街道還要幽暗的造船廠,快速地將視覺的功用從我身邊奪走。
我直覺性地豎起了耳朵,仔細傾聽周遭所發出的各種聲音。
果不其然,又是擊錘預定向本大爺奉上子彈前,那十足無禮的固定聲。
雖然只能大約地分辨出黑暗中的一些輪廓,但我還是快速移動到某個像是船體的龐然大物後方以尋求掩護。
本應接著響起的槍聲,也就相對應地選擇沈默了。
看來對方在黑暗中所能看到的事物,也沒有比我好到哪裡去。
若不是我剛剛在入口處有因減速而稍做停留,搞不好他連企圖開槍的舉動也不會做出。
再次地側耳傾聽,這次可給我逮到了因剛跑完步而有些吃力的呼吸聲。
其實我自己此刻的呼吸聲,應該也沒有安靜到哪裡去。
因此我也不敢在同一個地點停留過久,稍微猜測了一下對方所在的位置後,就開始尋求可以進擊的方位。
但就在這個時候,月光竟然從造船廠上方的天窗中灑了下來。
那經年累月,因為烏雲遮掩而難以露臉的月亮,竟然選在這個時候探出了半個身子來。
突如其來的照明,即便只是一縷微弱的銀絲,也足以打破黑暗所策劃的僵局。
我當然是抓緊了這個機會,迅速地從掩蔽物的後方跳出,並舉槍指向剛剛從呼吸聲所推斷的目標位置。
果然給我猜對了,我正好不偏不倚地出現在他右後方的地方。
黑帽子、黑大衣,手中還舉著一根黑色的長管。
依舊是那麼沒特色的外型。
「站住!慢慢地放下你的武器,不然……」
還真是不知道我幹嘛要出聲警告,對方一聽到我的聲音,手中的長管就立即循聲指了過來。
我毫不遲疑地閃到一片豎起的鐵板後面,並藉著它所提供的掩蔽來移往更為理想的射擊位置。
如果可以的話,我當然是希望能活捉目標。
但這也表示,我能對他進行射擊的身體部位,受到了很大的限制。
所以要盡量尋求對方不易打到的位置,來進行精確的瞄準射擊。
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認定我打算藉由鐵板的保護進行僵持戰的關係,對手竟然直直地朝那一片鐵板開了一槍。
本以為這只是對方進行威嚇的手段,畢竟類似的手法我自己也用過幾次。
可是當子彈打到鐵板上時,一個令我難以置信的景象,就那樣毫不客氣地烙印在我的瞳孔中。
只見月光從一個新出現的孔洞中透了過來。
鐵板竟然被貫穿了!
難不成對方手上拿的是步槍不成?
可是從他剛才跑動時的身影來看,根本沒有地方讓他隱藏那麼大把的武器啊。
我立即探頭觀察對方手中那根黑管子,到底是個怎樣強大的火器。
卻也正好看到對手重先裝填彈藥的動作。
不看還好,這一看我簡直是傻了。
因為除非是我瞎了,不然此刻對方手上所使用的,應該是一把偽裝成柺杖的燧發槍才對。
雖然已經是後膛式裝填的改良設計,但從對方那種彈丸與火藥分開填裝的行為來看,這確實是一把早在約幾十年前就已經被戰場所徹底淘汰的古董兵器。
但明明應該是被歷史證明過,實戰性能只比弓箭好那麼一點點的兵器,怎麼可能發揮出連鋼板都能穿透的威力?
以下這句話,本大爺真的很少會說出口。
但我此刻真的心悅臣服地收回剛剛所說過的某句話!
看來,確實有人在我所不知道的小角落裡,將火藥製造的技術推往了另一個暴力的顛峰。
不讓對方有機會完成裝填的動作,我快速地縮短雙方之間的距離,並於最後一躍而起地向他踢出一腳。
既然知道敵手的火力強大,那當然不能給他再度使用武器的機會。
大多手中握有強力軍火的人,通常會犯的一個毛病就是,認定自己所投入的戰鬥必定會以槍枝來決定勝負。
而我現在的對手,就正是這種心態。
只見他雖然已經察覺我飛舞在空中的身影,但手上還是依然堅持著要完成裝填彈藥的程序。
結果當然就是他被我踢得飛了出去,手中的那把柺杖槍也脫手掉落在地上。
可是我的奇襲效果,似乎也只到這裡就結束了。
因為他的身體才一碰觸到地面,就立即又像野貓一般地彈跳了起來。
那種瞬間恢復站姿的技巧,我還是頭一次看到。
雖是對他這種異於常人的敏捷動作感到驚奇,但此時該沒收的凶器卻也還是要先予以確保的。
就在我抄起躺在地上的柺杖槍時,我注意到他那已站好的身形,十分明顯地為之一震。
可惜他的五官此刻隱藏在帽緣所投射出的陰影中,不然我相信應該是可以看到一張因憤怒而扭曲的面容。
而毫無意外地,對手接下來的行動,就是以意圖奪還的姿態來撲向本大爺。
想從本大爺手中把柺杖拿回去?
那就先跟我回警局好好瞭解一番再說吧!
我順手舉起了柺杖,以揮舞軍刀的架勢來迎擊來勢洶洶的敵手。
不過這小子的速度還真是超出我想像中的快,只見他一個閃身就躲過了我直線遞出的戳刺。
在此同時,那股強烈的金屬冷卻氣味,毫無預警地傳入了我的鼻子裡。
也正是因為這味道的緣故,所以才讓我得以閃過他下一刻的攻擊。
只見他右手往前一探,一道金屬光澤倏地劃過了我左眼前一刻還處在的地方。
若不是因為聞到味道而後退一步,此刻的我大概已經加入了獨眼龍的行列。
這一回,我可還真是被他給唬住了。
到底他手中那把薄翼般的尖刃,是打哪冒出來的?
但就在我滿腹疑竇的瞬間,他的左掌竟然已無聲無息地按到了我的胸口。
我很難解釋接下來我所受到的攻擊,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感受。
那強大的衝擊力,簡直就像是被全速前進的蒸汽貨船給當胸撞上一樣。
總之等我理解到發生了什麼狀況後,我的身體就已經徹底離地而起,並在空中畫出了一道可能不怎地漂亮的軌跡。
隨後與建築物的撞擊,自然也是不可避免的結果。
不過還挺讓我自豪的一點是,即便在這一連串被打飛、撞牆的過程中,那把剛奪來的柺杖槍還是一刻不離地被我緊握在手中。
可是自豪歸自豪,現在跌坐在地上站不起來的本大爺,依然是處在十分任人宰割的境地。
尤其是眼前的對手,很顯然地就心存著要把我大卸八塊的念頭。
但沒想到他才向我的方向踏出了第一步,就忽然機警地抬頭往造船廠的入口處張望。
隱約地,我在一陣暈眩與耳鳴中間,辨別出警哨與煤油燈接近的蹤跡。
而本大爺的對手則選擇在這批警力到達前,迅速地鑽入了造船廠更內部的黑暗之中。
說實在話,我還真是慶幸這群傢伙,最後總算有選擇追了上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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